​《资治通鉴》周纪～十一：田单即墨之战

《资治通鉴》周纪～十一：田单即墨之战

田单即墨之战(周赧王三十六年)

【原文】

初，燕人攻安平，临淄市掾田单在安平，使其宗人皆以铁笼傅唐。及城溃，人争门而出，皆以軎折车败，为燕所擒；独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免，遂奔即墨。是时齐地皆属燕，独莒、即墨未下，乐毅乃并右军。前军以围莒，左军、后军围即墨。即墨大夫出战而死。即墨人曰：“安平之战，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全，是多智习兵。”因共立以为将以拒燕。乐毅围二邑，期年不克，乃令解围，各去城九里而为垒，令曰：“城中民出者勿获，困者赈之，使即旧业，以镇新民。”三年而犹未下。或谗之于燕昭王曰：“乐毅智谋过人，伐齐，呼吸之间克七十余城，今不下者两城耳，非其力不能拔，所以三年不攻者，欲久仗兵威以服齐人，南面而王耳。今齐人已服，所以未发者，以其妻子在燕故也。且齐多美女，又将忘其妻子。愿王图之！”昭王于是置酒大会，引言者而让之曰：“先王举国以礼贤者，非贪土地以遗子孙也。道所传德薄，不能堪命，国人不顺。齐为无道，乘孤国之乱以害先王。寡人统位，痛之入骨，故广延群臣，外招宾客，以求报雠；其有成功者，尚欲与之同共燕国。今乐君亲为寡人破齐，夷其宗庙，报塞先仇，齐国固乐君所有，非燕之所得也。乐君若能有齐，与燕并为列国，结欢同好，以抗诸侯之难，燕国之福，寡人之恩也。汝何敢言若此！”乃斩之。赐乐毅妻以后服，赐其子以公子之服；辂车乘马，后属百两，遣国相奉而致之乐毅，立乐毅为齐王。乐毅惶恐不受，拜书，以死自誓。由是齐人服其义、诸侯畏其信，莫敢复有谋者。

【注释】

①掾：本为辅佐之义，后称副官佐吏为掾②軎：车轴头。③莒：音。④期：一年。⑤赈：通“振”，救济。

【译文】

当初，燕国攻打齐国的安平时，临淄市的一个小官田单正在城中，他预先让家族的人都用铁皮包上车轴头。等到城破时，人们争先恐后涌出城门，混乱之中，都因为车轴头被碰断，车辆损坏难行，而被燕军俘虏，只有田单一族因铁皮包裹车轴头得以幸免，逃到了即墨。当时齐国大部分地区都被燕军占领，只有莒城和即墨还未沦陷。乐毅于是集中右军、前军包围营城，集中左军、后军包围即墨。即墨人说：“安平之战，田单一族因为铁皮襄轴头得以保全，可见田单足智多谋，熟悉兵事。”于是共同拥立他为守将抵御燕军。乐毅围攻两城，一年都未能攻下。便下令解除围攻，退到离城九里外的地方修筑营垒，并下令说：“城中的百姓出来不要抓捕他们，有困难的还要赈济，让他们各操旧业，以安抚刚来归顺的人民。”这样过了三年，城还没被攻下。有人在燕昭王面前挑拨说：“乐毅智谋过人，征伐齐国时，一口气就攻克了七十余城。现在只剩下两座城了，不是他的兵力攻不下来，之所以三年不攻，是想依仗兵威来收服齐国人心，他好南面称王而已！如今齐国人心已服，他之所以还不行动，是因为他的妻子儿女还在燕国。齐国又多美女，他早晚要忘记妻子。希望大王您早些防备！”燕阳王听罢下令大设酒宴，把说这番话的人拉出来斥责道：“先王倡导全国礼贤下士，并不是想贪图多留土地给子孙。不幸的是遇到继承人缺少德行，不能完成大业，使国众人民怨声载道、不肯服从。无道的齐国趁着我国动乱得以残害先王。我即位以后，对此痛心疾首，才广泛延请群臣，对外招纳人才，立志报仇。谁能助我成功，我愿意和他分享燕国大权。现在乐毅先生为我大破齐国，摧毁了齐国宗庙，报了旧仇。齐国本来就该归乐先生所有，不该燕国得到的。乐先生如果能拥有齐国，与燕国结为平等友好的邻邦，共同抵御来犯之国，这正是燕国的福气、我的心愿啊！你怎么敢这样说话！”于是就把挑拔者处死。赏赐乐毅的妻子以王后服饰，赏赐乐毅的儿子以王子服饰，配备车驾马匹，以及上百辆属年，派国相送到乐毅那里，封乐毅为齐王。乐毅惶恐，不敢接受，一再拜谢，写下奏书，宣誓以死效忠燕王。从此齐国人敬服燕国乐毅的德义，各国也畏惧他的信义，没有再敢来算计的。

【原文】

顷之，昭王薨，惠王立。惠王自为太子时，尝不快于乐毅。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宣言曰：“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乐毅与燕新王有隙。畏诛而不敢归，以伐齐为名，实欲连兵南面王齐。齐人未附，故且缓攻即墨以待其事。齐人所惧，唯恐他将之来，即墨残矣。”燕王固已疑乐毅，得齐反间，乃使骑劫代将而召乐毅。乐毅知王不善代之，遂奔赵。燕将士由是愤惋不和。

【注释】

①惋：怨恨，叹息。

【译文】

不久，燕昭王去世，燕惠王即位。惠王从当太子时，就与乐毅有矛盾。田单听说了，就派人到燕国去使用反间计，散布谣言说：“齐王已经死了，齐国只有两座城没被攻下。乐毅与燕国新国君有矛盾，害怕被杀不敢回去，他现在以攻打齐国为名；实质是率领军队在齐国南面称王。现在齐国人心还没有全部归附，所以他暂时放松对即墨的进攻是想等待时机。齐国人所害怕的，就是派其他将领来，那样的话即墨城就城破人亡了。”惠王本就疑心乐毅，中了田单的反间计，就派骑劫代替乐毅为大将，召他回国。乐毅知道燕王换将居心不良，就投奔了赵国。从此，燕国军士都愤愤不平，内部不和。

【原文】

田单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飞鸟皆翔舞而下城中。燕人怪之，田单因宣言曰：“当有神师下教我。”有一卒曰：“臣可以为师乎？”因反走。田单起引还，坐东乡，师事之。卒曰：“臣欺君。”田单曰：“子匆言也！”因师之。每出约束，必称神师。乃宣言曰：“吾唯惧燕军之劓所得齐卒，置之前行，即墨败矣！”燕人闻之，如其言。城中见降者尽劓，皆怒，坚守，唯恐见得。单又纵反间，言：“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可为寒心！”燕平尽掘冢墓，烧死人。齐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其欲出战，怒自十倍。田单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锸，与士卒分功。妻妾编于行伍之间；尽散饮食飨士。令甲卒皆伏，使者、弱、女子乘城，遣使约降于燕；燕军皆呼万岁。田单又收民金得千镒①，令即墨富豪道燕将，曰：“即降，愿无虏掠吾族家！”燕将大喜，许之。燕军益懈。田单乃收城中，得牛千八，为绛缯衣，画以五采龙文，束兵刃于其角，而灌脂束苇于其尾，烧其端，凿城数十穴，夜纵牛，壮士五千随其后。牛尾热，怒而奔燕军。燕军大惊，视牛皆龙文，所触尽死伤。而城中鼓噪从之，老弱皆击铜器为声，声动天地。燕军大骇，败走。齐人杀骑劫，追亡逐北，所过城邑皆叛燕，复为齐。田单兵日益多，乘胜，燕日败亡，走至河上，而齐七十余城皆复焉。乃迎襄王于莒；入临淄，封田单为安平君。

【注释】

①劓：割鼻。②版：通“板”，筑墙的夹板。锸：铁锹，掘土的工具。③飨：赏赐，犒赏。④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⑤绛：深红色。缯：古代丝织品的总称。

【译文】

田单下令城中将士吃饭时，必须先在庭院里祭祀祖先。四处飞鸟争吃祭饭，都盘旋落到城中，燕军很是惊讶。田单又让人散布说：“会有天神派军师下界来帮助我们。”有个士兵说：“我可以做神师吗？”说罢起身便定。田单急忙起身追回他，让他面向东方高坐，奉为神师。士兵说：“我犯上欺王了。”田单忙悄声道：“你不要说出去。”便以他为师，每次出外整肃军队，都必须奉神师之命。田单又令人散布说：“我们就怕燕军把齐国俘虏割去鼻子作为前导，那样即墨城就完了！”燕国人听说，果然这样做了。城中守兵看到投降燕军的人都被割去鼻子，万分痛恨，决心坚守不降，惟恐被俘。田单再使出反间计，说：“我怕燕军掘毁我们城外的坟墓，那么，齐国人就寒心了！”燕军又中计，把城外坟墓进行掘毁，焚烧死尸。齐国人从城上远远望见，都痛哭流涕，争相请求出战，怒气倍增。田单这时知道军士已经可以死战，于是带头拿起版、锹和士卒一起筑城，把自己的妻妾编进军队，还分发全部食品犒劳将士。他下令让披甲士兵都潜伏在城下，只以老弱人员。女子登城守卫，又派人去燕军中约定投降，燕军都欢呼万岁。田单在城内百姓中募集到一千镒金银，让即墨城的富豪送给燕军大将，说：“我们马上就投降。请不要抢劫掠夺我们的家族！”燕国将军大喜，立刻应允。燕军戒备更加松懈。田单在城中搜罗到一千余头牛，给牛被上大红绸衣，绘上五彩龙纹，在牛角上绑上尖刀，在牛尾绑上灌好油脂的苇草，然后点燃，趁着夜色，从预先凿好的几十个城墙洞中，把牛赶出，后面紧随着五千名壮士。牛的尾巴被火燎烧，都发怒似地奔向燕军大营。燕军大惊失色，看到牛身上都是天龙花纹，碰到的不是死就是伤。加上城中敲锣打鼓齐声呐喊，老弱居民也敲击铜器助威，响声惊天动地。燕国军队万分恐惧，纷纷败逃。齐军趁乱杀死燕军大将骑劫，追杀逃亡的燕军，所经过的城邑都叛离燕国，再度归顺齐国。田单的军队越来越多，乘胜而入，燕军日日塑风而逃，逃到黄河边，齐国失去的七十几座城都全被收复。田单于是前往莒城迎齐襄王回国都临淄，襄王册封田单为安平君。

【读解】

齐国田单在即墨固守时，让燕人把投降齐国士兵的鼻子割了，走在战阵的前面，即墨城内军民看到投降的人被割去了鼻子，都异常愤怒，更加决心守城，唯恐被齐军攻入。田单认为将士们的士气还激发不够，又派人施行反间计，让燕军把齐国人祖坟挖掘了，并烧掉了坟墓中的死人，即墨城内军民看到这种情景，都泪流满面，愤欲出战报仇。但是后来田单攻打狄人的城邑，鲁仲连就预料他攻不下，后来果然三个月没有攻克。

为什么田单能坚守即墨而却攻不下狄人的域邑呢？鲁仲连曾有一番话说得很透彻，他说田单在守御即墨时，坐下来就编织草筐，站起来就手持铁锹，常作士卒的榜样，全军上下都抱着舍身忘死之心，所以一听到将军的命令，没有不挥臂洒泪跃跃欲试，这就是打败燕国的缘故。然而到了他攻打狄人时，东边有邑进献的租税，西边有遨游淄上的快乐，身系黄金腰带，趾高气扬驰骋在淄渑之间，尽情享受活着的快乐却没有殊死作战的斗志。怎么能攻下狄人的城邑呢？

历代治军者都对鲁仲连的这番话深信不疑，认为是正确无比，不可更改的高论。鲁仲连说的就是打仗凭借“忧’和“勤'就能战胜，而安乐逸娱必定失败。所以，打仗当有忧患意识和危机意识，将军有必死之心，士兵无生还之意。仅仅士气高昂还不够，如果缺少忧患意识和危机意识，也不能打胜。《庄子》上有“两军相对哀者胜”的话，就是讲要用忧患意识和危机意识来感染战士，用昂扬的斗志来振作三军的士气。

田单不愧是中国古代了不起的一位军事家，用兵神妙。著名的火牛阵，就是一例。牛怕红色，一见到红色就会激怒，加上苇草着火烧得牛尾灼烫，群牛负痛狂奔，直冲燕军军营，燕军一看到有龙纹的怪物，在精神上就溃不及防，不死也伤。紧随牛后的五千名齐国精壮士兵一起冲出城外，燕军将士狂窜乱逃，全军覆没。这使人想起希腊人为争夺美人海伦与特洛伊人的那场长达九年的战争。后来聪明而足智多谋的希腊将军尤里斯想出一个绝妙的计策，用木马进攻特洛伊城，高大的木马使特洛伊人以为是神怪，而希腊士兵藏在木马肚里，又派人使用反间计，让特洛伊人相信希腊人会被打败，就这样藏在木马里的希腊人攻下了坚不可摧的特洛伊城。《孙子兵法》上说：“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看来古今中外军事家在攻城上都善于用巧计而避免用强攻。这些著名的战例在中外古今的战争史上留下了佳话。